肖南:百日祭
(甥女 惠娣)
2010年6月27日夜
肖南,我的姨夫,于2010年3月18日辭世,明天即是“百日祭”。
姨夫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第一代譯制片演員,當年他以為前蘇聯電影中列寧、斯大林等人物配音而聞名于世,他用聲音刻畫了《攻克柏林》、《列寧在1918》、《列寧格勒戰役》等前蘇聯影片中的領袖人物,用聲音拓展和升華了電影藝術之美,博得了當時觀眾和影迷們的愛戴和追捧。至今60歲以上的人中,每每提及肖南,還有很多粉絲憶起當年聽到他的聲音所帶來的激情和感動,以及給予他們的人生影響。
姨夫在他的演藝生涯中,曾獲得過許多國家勛章,以表彰他在配音、朗誦、導演等諸多方面所作出的杰出貢獻。
在他逝世后,新華社發專稿這樣介紹了他:
“肖南,男,(1930.3.17-2010.3.18),生前為長春電影制片廠譯制片演員、導演,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1930年生于吉林省蛟河縣,1949年考入東北電影制片廠(長影前身),一直從事譯制片配音和導演工作,先后參加了兩百多部影片的配音和20多部影片的配音導演工作。他聲音寬厚洪亮、莊重威嚴,所配角色大多數是革命領袖、將軍、長者、教授、科學家等,如《世紀之初》中的列寧、《攻克柏林》和《斯維爾德洛夫》中的斯大林、《魔鬼集團》和《歷史的教訓》中的季米特洛夫、《教育的詩篇》中的馬卡·連柯等。有觀眾曾這樣評價肖南,“每當聽到他那深情聲音,總能讓我們熱淚盈眶。”1977年以后,他開始從事譯制片配音導演工作,為著名電影《羅馬假日》、《兩個人的車站》、《戰地浪漫曲》、《媽媽的生日》、《弗蘭西絲》等擔任配音導演。肖南同志因病于2010年3月18日不幸病逝,享年80歲。長春電影制片廠是中國譯制片的搖籃,肖南見證了長影最輝煌的譯制時代;他為中國的譯制片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為中國電影留下了一段令人難忘的回憶。”
我從小長在他的家里,他的晚年也時常住在我的家里。他對我的影響猶如細雨濕衣,閑花落地。在他離去后,多少往事常常縈繞腦際中。
我的大庸弟在向他的父親告別時,說了這樣一段話:“父親為我們的童年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他讓我們在自由/快樂中成長。而美好的童年為我們后來的成長奠定了極其重要的基礎。”
送別姨夫后,我與大庸弟淚眼相對,再次回到了童年的記憶中。
作為演員,姨夫需要每天練功,除了形體外,主要是練聲。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姨夫的家住在長影五宿舍小紅樓,周圍十分開闊,門口不遠處一條遮蔭蔽日的林蔭小道直達坐落于新民大街的吉林省圖書館,這段路長不足400米,槐樹、丁香、松柏二樹錯落生長,野花野草競相綻放,鳥語、花香、靜謐、自然、淳樸。姨夫每天都會在這里散步或練功。六十年代的長春被稱為森林覆蓋的城市,除了“斯大林大街”(現稱人民大街),就屬新民大街景致之美了。大街兩旁均為日本統治時期留下的建筑,著名的地質宮、白求恩醫科大學一院、三院、省圖書館均位于此。馬路中間的綠化帶貫穿一條街,從初春到深秋,這里總是郁郁蔥蔥、香氣襲人。加之那個時候路上車也少、人也少,安靜的大街總是讓人流連忘返。暑期的時候,姨夫每天都會帶著我和大庸弟穿過林蔭小道,把我們留在圖書館院內任意讓我們玩耍。有時也會把我們帶進圖書館書報閱覽室,在那里看雜志、畫報。
朗誦是姨夫每天的必修課,我記憶深刻的是,一段時間內他聲情并茂地朗誦陸游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那個時候我不懂《釵頭鳳》,但是,詞中“錯!錯!錯!”和“莫!莫!莫!”三個同樣的字,在姨夫抑揚頓挫與飽含感情的朗誦中卻如此地讓人蕩氣回腸、肝腸寸斷。當然,我當時沒有這樣深刻的理解,但這聲音深深地吸引了我、震撼過我,總在我頭腦中回蕩。待我稍大后開始接觸古詩詞的時候,終于找到了當時那種感覺的答案。老實說,至今,在我聽到的所有人的朗誦中,幾乎沒人能產生肖南朗誦時所帶來的那種意境與感受。就是這首詞的朗誦,他獲得了文化部頒發的“沈雁冰銀質獎章”。
文化大革命期間,即使他的藝術生活被迫中止,他每天還是堅持在這條小路上“練功”。一天的傍晚,空中晚霞一片,我與大庸弟如影相隨與姨夫踏上這條小路。那一天姨夫一邊漫步一邊吟誦著毛澤東的詩詞《憶秦娥·婁山關》:“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當我聽到“殘陽如血”,不禁向掛在天邊的晚霞望去。是因為有了晚霞,使姨夫頓生意境脫口吟誦了這首詩?還是個巧合?后來問姨夫,他說他記不得了。然而,那個晚霞永遠烙在了我的記憶中。毛澤東的這首《憶秦娥·婁山關》亦成了我最喜歡的詩句,直到現在。
姨夫家中的書很多,屋內的一面墻被書柜所占據。我的記憶中,其中一些書是前蘇聯領導人的著作,其中《托洛斯基文集》讓我記憶深刻。還有俄羅斯著名作家的作品,如: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高爾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還有巴爾扎克《葛朗臺》、果戈理《死魂靈》、周而復《上海的早晨》、艾明之《護士日記》等。也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論藝術》、《梅蘭芳舞臺藝術四十年》等藝術理論書籍。姨夫的這些書無意中成了我青少年時期接受教育的啟蒙書。那個時候我最不愿意看蘇聯的小說。記得那些書的首頁一般先介紹書中人物的名字,我往往被那長串的蘇聯人名嚇得望而卻步,沒了一點閱讀的興趣。可是姨夫恰恰相反,讀書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也會邊閱讀邊大聲地讀出那些長得嚇人的蘇聯人的名字,一邊又一遍,難怪他所配的音是那么地貼近人物個性,且各個惟妙惟肖。
姨夫與其他演藝圈的人不一樣,除了他的本職工作,就是讀書,幾乎不參加各類社交活動。30多歲的他就讀書破萬卷。多年后我遇見姨夫的同事林汝為 (《四世同堂》電視劇的導演)當她得知我是肖南的外甥女,便笑著對我說:你的姨夫是我們那個時代老少同事都很敬佩的人,他除了藝術,就是讀書,有極深的藝術修養和文學修養。因此年輕的他就被大家稱為“老夫子”。2008年的春天是他最后一次居住在我家里。一天,我與他聊起了這件事。他說,“我不是一個聰明才子,因此要笨鳥先飛。書讀多了自然就豐富了你的思想,時間久了就養成了讀書的習慣。讀書對藝術修養幫助很大,對塑造人物幫助也很大。讀書應該成為演員的必修課。”他說得相當平淡。
六十年代,姨夫常常在夏天去游泳,冬天去滑冰。我和大庸弟總是跟著他。大庸弟很快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游泳和滑冰。我是運動方面的低能兒,對任何運動一般不敢嘗試。我卻突然提出要學游泳。暑假的一天,在長影院內游泳池中,姨夫問我:“惠娣,你想學哪種姿勢?”我說:仰泳看上去很自由/很安全,那么我就學仰泳吧。”他講了要領,囑我,一仰到水面上就滑動四肢,自然就游起來了。然后他將雙臂伸向水面,說:“我用胳膊托著你,你就放心地游吧。”我按他的要領開始動作,先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將背部向后傾倒。這時我想,反正有姨夫的雙臂托著我,便忘了要滑動四肢。不想,姨夫在看到我背轉身時,已把手臂放下,這樣我撲通坐到水里。姨夫趕快把我從水中撈出來。結果,游泳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學會。由此姨夫得出的教訓是:家長千萬不能成為孩子成長中的拐杖。姨夫對孩子的成長幾乎采用“無為而治”的態度,既不說教,更不打罵,除了言傳身教。姨夫的智慧、博大和關愛是常人所不具有的。在他的晚年,有時他自嘲地說:“不管,是最好的管教。可是現在行不通了。”
如今,我正朝著學者的方向做努力,特別是這15年從事休閑研究讓我的人生和學問都淡定與從容了許多。有人問我,“難道曾經有誰影響了你,因而你對休閑有了別樣的詮釋。”今天,這個答案很清楚,姨夫是影響我一生最重要的人。
就在我成年以后,姨夫依然是我的引路人。當我走向問學之路時,姨夫就囑我:學問清苦,需要十年面壁,需要十年磨一劍。他還用“兩行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激勵我做學問應當認真刻苦。記得1995年我完成“中國鄉鎮企業理論問題”的課題后,中央電視臺要把這個理論框架拍成理論專題片。我把題為“燦爛的希望”理論解說詞初稿寄與姨夫后,他囑我,切不可急功近利,要集思廣益,寫出腳本,做好分鏡頭拍攝計劃等準備工作。當我對攝制組的人說明情況后,那些人已是樂不可支,說:“這是一個老古董!等他十年磨一劍出來,黃花菜都涼了”。但姨夫的嚴謹態度潛移默化了我,使我日后的學術研究有了規范與標準。
近些年我的一些文章,姨夫都是我的第一讀者,他幫我咬文嚼字,理清思路,并建議我寫理論文章時在運用理性思維、邏輯思維過程中借鑒一些“形象思維”的方法。在他的鼓勵下,我嘗試著這么寫論文,也嘗試著寫散文隨筆之類的文章。他的突然去世,不僅使我失去了一位親人,也讓我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
姨夫離休后,仍有有人請他“出山”,他斷然拒絕所有的邀請。他曾對我說:只有老一輩徹底地退出舞臺,年輕人才有發揮的空間,成長會更快。足見他的胸懷博大。
1986年,他接受了中國電影出版社的邀稿,出版了《一個配音演員的日記》一書。書中,他以日記的形式介紹了為影片配音的有趣知識,比如,如何對口型,如何背臺詞等,并由淺入深地探討了配音演員再創造中的特殊學問問題,既通俗易懂,又引人入勝,既有藝術理論,又有從美學角度對人物塑造的理解。
他在書的扉頁以“東援西引”為題,引出四段話:
“千斤話白四兩唱”。
“有人問偉大的意大利演員托馬佐?沙爾維尼:‘悲劇演員必須具備什么條件?’他回答說:‘要有聲音,聲音,聲音!”(《演員自我修養》第二部)
“戲劇藝術是一種綜合藝術,其思想是用綜合的手段表達出來的,但語言卻是感染觀眾的最基本、主導的手段。造型的表現力只能補充語言的感染力。在戲劇演出中一旦把重點由語言挪到造型上面,我們就一定會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形式主義。”(克涅碧爾《演員創作中的語言》)
“思想的直接現實,就是語言。”(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主義與語言》)
他在書中以大量的工作場景日記為素材,講述了配音的藝術,語言運用的藝術。透過這本書,就能了解他是一個怎樣勤奮的人,一個怎樣執著追求藝術完美的人,一個怎樣理解語言藝術的人。書中還可以看出他在演藝生涯中,吸吮了多少古今中外的智慧與經驗,并化作他的藝術修養。而這份修養成為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
姨夫生病前前后后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而且就在他離世前的10多個小時我還與他通了話。第二天的清晨就接到老姨的電話,說姨夫凌晨去世了。姨夫走的如此絕決,如此淡定,如此安詳。戛然而止中,姨夫留下他一貫的人品與精神——為人一生低調,從不張揚,無論是名與利,他都與世無爭,與人為善,獲得了他的所有同事和家人的敬重與愛戴。
值為他百日祭祀時,往事猶如清晰的畫面一幕幕地閃過。追憶幾個片段,以慰哀思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