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之中再識日本文明
馬惠娣
2011年3月14日晚
幾天來,透過電視直播,我們目睹了日本3月11日的9級地震對人類的震懾,目睹了海嘯以排山倒海、雷霆萬鈞之勢摧毀了日本東北地區太平洋沿岸的城市、村莊、田野、公路、房屋、街道,慘痛的是地震和海嘯還奪去了無數條鮮活的生命。對于這樣巨大的人類災難,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了切膚之痛。
與此同時,我們通過電視畫面也目睹了在大災難面前日本民族所表現出來的鎮定、秩序、
教養。我們在驚愕自然威力的同時,也被日本文明所震撼。
這幾天,先后接到幾位移居日本的中國朋友打過來的報平安電話,都異口同聲地發出感慨:日本人中大難面前,禮貌依舊——震中受傷的婦人,對前來救助的醫生一再道歉自己受了傷,增加了麻煩,并詢問是否有比她傷勢更重的人需要護理。東京某個臨時避難所有成千人聚集在一起,卻悄然無聲;而當大家被疏散時,地上可以不留一片廢棄物。當癱瘓了的交通恢復運營時,猶如長龍的排隊候車人群依然秩序井然地上車下車……當然,這些場面我們在電視畫面中同樣也看到了。
正如胡晴舫文中所說:我們有幸在不幸時刻見識了日本的文明。
這幾天,我也一直牽掛著坐落于千葉縣九十九町的日本麻將博物館的幾位朋友。2006年4月正是櫻花綻放的季節,我去訪問他們的時候,曾在麻將博物館內留宿一個晚上,寧靜的夜晚聽見太平洋濤聲滾滾。次日清晨信步走出博物館的院子,跨過一條公路就見到了那一望無盡的太平洋。麻將博物館與太平洋大概只有300米左右的距離。那次訪問,所到之處、所見之人留下的文明與教養印象深刻,不僅如此,還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原有的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結。回來,為此我自己好好做了反思,寫了“浮光掠影中的日本印象”一文,記敘了我在日本見到的學校、交通,日本人的教養、秩序、安靜。可見www.818d.net
不知此次海嘯是否殃及到那里?麻將博物館以及那些珍貴的藏品是否也安然無恙?最重要的是那幾位接待我們的日本朋友大隈秀夫先生、野口恭一郎先生、幸之助先生、森幸夫先生等等目前是否都安好?
從地圖上看,千葉縣九十九町標識的位置緊靠太平洋海域。上網輸入“千葉縣九十九町海嘯狀況”幾個關鍵詞,并無相關內容的具體報道。
這里,我們為日本朋友祈福!為所有遭受災難的人民祈福!
昨日,臺灣朋友李明宗先生發來郵件,同樣感慨日本人在大災難面前所表現出來的文明壯舉,并附《聯合報》文章與我。這里向李明宗先生致謝。隨此文附錄胡晴舫發表在《聯合報》上的文章,但愿大家有共識。
胡晴舫:人在東京大地震
【聯合報?胡晴舫】 2011.03.14 02:35am
不過年前才去了仙臺。當時留宿的日式旅舍老板娘因為擔心我排序等洗澡太無聊,給了我一塊好吃的草餅。隔日去了松島,蒼松臨海挺拔,海灣內點點蓊郁孤島,果真一片古畫景致。而今想起仙臺老板娘和海邊的松樹,如同回憶二○○四年斯里蘭卡大海嘯的經歷,不免有股生還者的淡淡感傷。
三月十一日下午兩點四十六分,地震發生,東京公寓地板瞬間晃動,書架發出背痛似的哀鳴,每本書都急著蹺家逃跑,窗框發生人齒咬合的可怖聲響,外頭群樹搖擺起舞,電線桿擺動猶似吞了搖頭丸的夜店少年。長達五分?,地震就是不停。事後很多人回想,這次地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這個「不停」。
無疑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大地震。
地震一停,跑到街上,已經無法聯系朋友。早上,朋友與我寬松約定「下午三點多碰面,屆時再打電話。」然後就發生了日本觀測史上最大強震,電信全斷,地鐵停駛,海嘯警報發布,警察全上了街,巡邏車日英雙語沿街廣播,請大家往高處避難。
地震又開始了,人們留在戶外抽菸聊天,金黃陽光和煦,景象詭異地溫暖愉快,像幅無印良品的廣告。
平常垂著眼皮貌似卡通狗的日本首相菅直人很快上了電視,語調鎮靜,神態穩重,句句重點。原?菅直人其實是小說家藤澤周平筆下的怯劍松風,臨危并不怯弱。官房長官解說救災措施,氣象廳長警告?震,標示海嘯高危地帶,媒體不厭其煩播報求救資訊與交通細節,NHK更以日、英、中、韓、葡等五種語言輪流放送。
車站 靜如教堂
東京各大樓即刻開放空間,供應茶水毛毯,讓民眾入內避難,便利商店免費提供飲食,商家主動在門口擺上熱湯。夜幕降臨,溫度驟降,有些災區下起雪?。沒有了大眾運輸,許多東京上班族嘗試在寒夜徒步回家,六本木到新宿一小時,到橫?大約八小時。全城塞車,車燈閃亮如?誕燈飾,不聞一聲喇叭。兩旁夾道魚貫人群,井然有序,不推不擠,好像剛從武道場散場回家的演唱會觀眾。
澀谷車站前擠滿回不了家的群眾,巴士停駛,地鐵站鐵門拉下,一向把手機當身體器官般依賴的東京人在公共電話前大排長龍,等著跟家人報平安。沒人掄起拳頭敲打鐵門,沒人哭泣喊叫,沒人趁機大發政治議論。縱使滿坑滿谷都是人,那個夜晚,平時吵雜震天的澀谷車站卻安靜得有如一座露天教堂。
百貨公司走道坐滿了避難民眾,有的吃面包,有的讀雜志,有的閉目,盡管?震不斷,臉上肌肉不動,也不出聲,各自安頓下?,準備漫漫長夜。高掛澀谷街頭的電視畫面映出遭海嘯夷成平地的臨海村鎮,漁船赫然矗立路中央,市公所不見了,汽車跑上屋頂,煉油廠鎮夜大火燒不歇,燃亮了本應隨著日落沉入黑暗的大海。
搬?東京近一年,我承認個人對日本社會一直有點意見,小到女性冬日為求時髦競穿皮草,市面販賣海豚肉,大到階級觀念、種族歧見、世代正義、性別意識等,尤其東京,就像巴黎、倫敦,對付窮人以及外地人沒有一點好臉色。作點露骨懺情,我的態度傾向太宰治,暗地有點「若你們說做人就得這樣,那從此請別把我算作人」的倔強。當規模九點零強震發生,政府單位第一時間就位救災,企業慷慨襄助,人民自發互助,一切悶不吭聲卻迅速進行,他們的冷靜自持卻令人由衷折服。
不幸 彰顯文明
不由得,我這個誓不為人的下流人也要?嘆,這是貨真價實的文明。文明不?是蓋幾座歌劇院、滿城美食咖啡館,也不?是炫耀異國經驗,身穿川久保玲用iPhone談羅蘭巴特。地震,海嘯,火山,颶風,一次次,地球無情提醒了人類,你手上那點所謂的文明根本不算什?,隨時眨眼就消滅殆盡,管它巨大如羅馬帝國,或先進如核子反應爐。最終,文明其實關乎人的終極質地,展現在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如何對待彼此的方式,以及他為了維護生命價值而個別?取的集體行為。
甚至,文明即將大規模毀滅的那一刻,真正的文明才以一個「人」的形象顯現。我有幸在不幸時刻見識了日本的文明。